城里人与乡下人的美学
文/杨俊国
几十年前，有个城里的读书人到了乡下，说田里收割后的稻草很美。乡下人瞅着这书生纳闷，看着也还灵灵的么，咋的读书读傻了？稻草除了铡碎拌料喂牲口，有啥美？“稻草美？那你今晚上就睡在稻草堆里么。”书生白白净净的，陕南方言称这类人叫“白面瓜子（瓜子，即傻瓜）”。当年插队和我一个公社的知青老曹，发来一组陕南安康的秋景图片，太美了。乡村老宅、柿子树、拐枣树、房檐下挂着的玉米，都是那么出彩，田里收割后的稻草，也那么富有诗意，完全有资格走进米勒的油画。中国的诗人和作家往往有很深的乡土情结，在他们的眼里，即便贴在农户人家墙上的牛屎粑粑也是美的，汪曾祺小说《大淖记事》里就描写过。我的老同学李汉荣在《牛的写意》中写道：“牛粪是干净的，不仅不臭，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。”那时，谁家买了一口新铁锅，炼锅用的就是牛粪。那个已经离开乡村的“乡村哲学家”刘亮程，在城市街心花园里看到一坨冒着热气的牛屎，竟然“抓起一把闻了闻，是正宗的乡下牛粪，一股熟悉的遥远乡村的气息扑鼻而来”。秋天还是那样的秋天，场景还是那样的场景。稻田、玉米、萝卜、辣椒，往昔农村司空见惯的东西，没有人认为这是风景。从来没有农民欣赏夕阳多美，它落山后才能收工。陕南民谚：“不说妹子稀（漂亮），太阳不落西。”乡下人挂在嘴边的“美”，往往与田园风景无关。人在田中收谷，驴在院中推磨，鹅在塘中觅食，有什么美呢？至于落叶寻秋雨中听荷，更是城里文人吃饱了撑的，乡下人的美学词典里没有这些玩意儿。猪肉炖粉条？美。二哥有副祖传的石头眼镜，美。三嫂纳的鞋底绣的鞋垫，美。五爹有个家传的铜烟袋锅，美。谁家院子一棵榆树长得笔直，美，给娃盖房的大梁有了。村里的郑叔，家里有根扁担，油光光的，中间宽两头尖，挑上斤，两头忽闪忽闪的，自然也是村人审美的物件。山上的柿子树红了，有啥稀奇么？倘若不结柿子，谁看它呢？酿成柿子酒，冬天倒在搪瓷缸子里放在火盆边煨一煨，哎呀，味道美得很！然而，你若是认为农民一点审美都没有，也近乎书生呆瓜。譬如女人腰太细，当地人说，水蛇腰么，好吃懒做，干活不行，生娃恐怕也难。腰太粗也不行。当年公社排节目，《红灯记》片段，扮演铁梅的太胖，换上铁梅的衣裳，勉强套上去，扣子都快绷掉了，也是笑声一片：“这铁梅，天天吃肉的吧？”还是那个郑叔，他破例让女儿到外面去读中学，跟那些野丫头不一样，女孩清秀文静，回家走在田坎上，很是苗条。这种城里女学生的模样，竟让地里干活的几个后生眼睛都直了。乡下人也想过上城里人的生活，吃的，穿的，用的，玩的。旧时，村里的房子都是夯土墙，根基用石头垒就。若是青砖到顶，足显家底殷实。屋里面没有任何装修，床大抵靠着墙，贴一圈报纸。多少年后，城里兴贴瓷砖了。我的一个同事，买了瓷砖给父母贴在乡下老屋的土墙上。他老婆说他烧包，满脸不高兴：“土墙贴瓷砖？尼龙袜子套草鞋，啥玩意儿么！”多少年后，一切都翻过来了。城里的许多餐馆，都装修成乡村风情。柜台后面的背景墙，有意用砖头砌得歪七歪八，与昔日农家的猪圈无异。桌子板凳也像农村弄来的，粗大笨重。这叫返璞归真。城里人的审美观变了。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，没有乡村五色斑斓的晒秋好看。城市的霓虹灯，没有满天星星好看。于是，早已销声匿迹的东西又回来了，譬如巴地古老的炊具铸铁吊罐，岚皋吊罐肉已然成为别具诱惑的巴蜀美食。安康的平利县有一种草，名叫“绞股蓝”，过去是喂猪的，现在摇身一变，被誉为“东方神草”，成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。人们戏谑：几十年后才晓得，城里人没有乡下人吃的好，乡下人没有猪吃的好。城里人的美学词典变了，乡下人的美学词典也变了。也许，中国人的老根都在乡村；也许，城市已经让人不接地气。开篇那个“白面瓜子”倘若活着，要么是画家，要么是诗人，要么是乡村音乐家。人们羡慕陶渊明，老家有房有地：“归去来兮，田园将芜胡不归？”稻田菜地，牛棚羊圈，石磨水车，古井石臼，斗笠蓑衣，都是美的。然而，一切又仿佛不那么真切，田园生活终归渐行渐远。汉荣所言极是：“我们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，包括牛粪的气息。”本文图片作者提供作者简介杨俊国，男，年1月毕业于汉中师范学院（今陕西理工大学）。曾在陕南生活和工作28年。任教于常州工学院人文学院，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教学工作。东亚汉学学会会员，常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。闲来弄文，在报刊杂志发表散文随笔数百篇。性喜漂泊，喝酒旅行，特别享受大山里的小客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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